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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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譚璐這幾天往娘家跑得特別頻,母親的頸椎病加重了,她領著老人家去了兩趟醫院,又幫著幹些家務。譚璐只在逢年過節時回娘家,平日若是父母不叫就懶得回去。譚璐和何鐵犁的婚姻不怎麽幸福,她把一部分責任推到了父母身上,認為他們當初如果不輕視岳子行高看何鐵犁,她也不會走到今天這份田地,因此心裏一直有個疙瘩。隨著年齡的增長,譚璐明白了很多事理,也懂得了父母的苦心,回娘家的次數便漸漸多了起來。

母親這陣子總是勸譚璐盡早生個孩子,說她都三十歲的人了,再拖下去就太不象話。譚璐理解母親的心情,心裏雖煩,嘴上卻不說什麽。母親說,媽知道你的心思,所以這麽多年從未逼過你。可你老大不小了,很多事情也該看得開了,鐵犁這麽能幹,打著燈籠都難找,你還瞎尋思個啥呀。

何鐵犁確實能幹,三十多歲就有房有車,近來剛從黨校回來就升了處長,簡直都能呼風喚雨了。然而,譚璐對何鐵犁的成功很不以為然。她反感官場的那些破事兒,認為不勾心鬥角大耍手段很難脫穎而出。何鐵犁經常在外面應酬,回家後電話打個不停,還總有人登門拜訪,一進屋就和他躲在書房密談。譚璐不喜歡他這樣,回來晚了、電話多了、招人來了都會不高興。時間一長,他圈裏人都知道他老婆的臉色不好看。他為了照顧譚璐,也為了自己行事方便,去年在星海灣買了一套一百七十多平米的大房子。譚璐只要呆在自己的生活區裏,他怎麽折騰都影響不到她,她也就眼不見心不煩了。只是時間一久,空間有了距離也有了,夫妻間的生疏又多了一層。

譚璐從母親口風裏猜到,何鐵犁背地裏沒少給老太太做工作,由此推測他會很快向她提出生育問題。何鐵犁每次提到這個問題,她都象是被逼到了懸崖上。她不想要孩子,可她只能拖延,不能直說,直說就等於攤牌,後果可想而知。其實任何後果她都不怕,她只是想在確定應對之策前弄清岳子行的態度。

所以,譚璐上午給岳子行打電話,想約他出來好好談談。可岳子行情緒很糟,她就沒好意思提這事兒。岳子行說馮箏偷看了他的手機,可能記下了她的手機號碼,要她以後接到陌生女人的試探電話時嚴加註意。譚璐譏諷道,你別鬧心,她偷看了你的手機,我偷看了她的丈夫,兩下扯平了。放下電話,譚璐的心情陰轉小雨。馮箏偷看一下岳子行的手機就把他嚇成那樣,難道馮箏真的對他還那麽重要?難道他真的沒什麽指望了麽?

今晚何鐵犁又回家晚了,顯然在外面喝完酒又去洗了桑拿,胖臉紅撲撲地閃動著滿足的光彩。譚璐已洗漱好了,穿著睡衣在大廳看電視,見何鐵犁進門也不理他。何鐵犁嘿嘿笑道,不好意思,又讓你獨守空房了,沒辦法,那幫人也都是少壯派,不能不給面子。

譚璐說,我也沒批評你,你心虛啥。

何鐵犁說,還是批評的好,你不批評我心裏不踏實。說完,換了睡衣,譚璐擁坐在一起。

譚璐用遙控器關了電視,起身進了自己的臥室。家裏有四間臥室,兩口子各住一間朝南的。平時,何鐵犁若是回家早,就跑到譚璐房裏睡,若是回家晚了不敢吵醒譚璐,就到自己房裏睡。吵完架就更不用說了,各睡各的,互不往來,直到一方服軟。

何鐵犁跟著譚璐進了臥室,爬到床上攬住她問,咋又不高興了?

譚璐說,你身上那麽臟,不洗澡不能碰我。

我剛洗完澡,幹凈著呢。

正因為你在外面洗澡了才臟呢。人家的浴衣穿了,人家的包房躺了,人家的小姐碰了,你說臟不臟吧。

瞧你說的,我是浴衣穿了,包房躺了,可小姐免了。我一個國家幹部,還知道什麽叫潔身自好。再說了,那些小姐哪能趕上我老婆呀,看都懶得看。

譚璐使勁掐了一下何鐵犁說,好啊你,竟敢拿我和小姐比,找揍呀,小姐比我漂亮你是不是就能多看兩眼,看著不過癮再動動手?

你說哪去了,我是那樣人嗎?

不是就好,我說了多少遍了,你只要在外面洗了澡,回來就再給我好好洗一遍。我信得過你,可信不過那些地方。報紙上說,男人只要在外面洗澡,就什麽病都往家裏帶,最次也是個腳氣。

何鐵犁拗不過譚璐,就一臉無奈地出去洗澡了。

譚璐倚在床頭看小說,剛看完一頁,何鐵犁就進來了。他沒穿睡衣,只穿著肥大的短褲,將軍肚象婦女懷著五六個月的身孕,樣子甚是滑稽。

譚璐笑道,你看你現在胖得跟個球似的,誰相信你以前是個軍人。

唉,當兵的時候虧透了,不補回來哪行。

可你補大了,補成豬崽兒了,小心連高血壓糖尿病都補上了。

除了前列腺炎,我啥病都不怕。

何鐵犁說笑間就開始和譚璐親熱。譚璐不喜歡跟何鐵犁做愛,可這是她的義務,不做也不行。做愛的時候,她一定要把燈關掉,而且心裏一定要想著岳子行,這樣就不會很難受。好在何鐵犁不象岳子行那麽剛猛持久,閉會兒眼睛也就過去了。辦完事兒,兩人都去洗了洗,然後回房躺著說話。

何鐵犁說,我看還是生個孩子吧,有了孩子,我不在家時你也不悶了。

譚璐沒有應聲。何鐵犁早就動員她生小孩了,可譚璐不想生,又不能直說,只好編出一堆暫時不要孩子的理由,大前年是沒心理準備,前年是考註會沒時間,去年是工作太忙顧不上。今年呢,今年該編個什麽理由呢?

譚璐不愛何鐵犁,和他結婚完全是昏了頭。婚姻是一面照妖鏡,可以讓夫妻二人看清自己,看透對方。婚後不到一年,譚璐發現自己並不愛自己的丈夫,可木已成舟,為時太晚。譚璐本想嫁雞隨雞嫁狗隨狗,將就著過了今生,可萬沒想到她和岳子行還能鴛夢重溫。

那一年,還是一個夏天,大連搞國際服裝節狂歡游行,譚璐和林麗晨結伴穿梭在花如海歌如潮的人民路上,爭相追看花車上的各國模特和各界名流。譚璐不小心和一個男人撞在了一起,擡頭只看了那麽一眼,思想就凝固了,身體也僵住了。那個男人正是分手後多年未見的岳子行。他們曾經相遇在茫茫人海,演繹出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情,但最終卻各自成了別人的枕邊之人。這一次,他倆又在人海茫茫中邂逅,仿佛有天神指引著,也仿佛被命運鎖定著,無論分離得多麽久多麽遠,都會在這一天這個地方重逢。譚璐記得當時陽光從岳子行的背後照射過來,使他顯得朦朧而親切。他比以前黑了,瘦了,頭發也很長,雖然看起來象那種為生活奔波勞碌的人,但也多了幾分英氣。譚璐在這一瞬間預感到,自己的人生終將被這個男人改變。從那以後,他倆心中熄滅的愛情之火重又燃燒起來,昔日戀人變成了情人,譚璐的離婚念頭也一天比一天強烈,自然不會考慮生孩子的問題。

等了一會兒,何鐵犁說,你怎麽不說話?

譚璐說,剛消停下來,你又提這事兒,以後再說行不?

何鐵犁說,總是以後以後的,以後是什麽時候?你註會不考了,工作不忙了,買了大房子,我又升了職,沒什麽後顧之憂了,不養孩子幹什麽嘛,天天這麽大眼瞪小眼地過個什麽勁哪。

譚璐有點兒不耐煩地說,你什麽意思?是不是不要孩子你就不過了?

何鐵犁說,我哪敢有那意思,只不過是跟領導發發牢騷。

譚璐緩和口吻說,我膽兒小你又不是不知道,一想起生孩子就怕得要命,你先別急,讓我好好想想。

何鐵犁說,那你好好想想吧。你是搞財務的,這筆小帳應該能算開的。我回去睡,不打攪你算帳了。

何鐵犁下床回自己房裏去了。譚璐松了口氣,可心頭的重負卻怎麽都卸不下來。她躺了將近一個小時,心亂得無法入睡,就開了燈,給林麗晨打電話。她習慣了大事兒小事兒都她說,就算得不到什麽意見,心裏也會踏實許多。

林麗晨喝多了,說話支離破碎。

譚璐擔心地問,你在哪兒?要不要我去接你?

林麗晨說她在街上,有人送她回家,叫譚璐別擔心。說話的時候,手機似乎掉到了地上,發出一聲巨響。譚璐緊張地餵餵了兩聲,接著又聽到林麗晨說,沒事兒,是手機摔了,不是我摔了。

譚璐說,聽我話,你把電話給你身邊的人,我有話說。

一個男人說話了,不是那個導演的聲音。譚璐讓他快點把林麗晨送回家,出什麽差錯讓他吃不了兜著走。男人不滿地說,喲呵,你好大口氣,林麗晨也沒這樣跟我裝過,你一邊歇著吧。

林麗晨搶過手機說,行啦,我沒事的,他也喝大了,你別介意。晚安寶貝兒,今夜使勁兒想我吧,那樣我就會夢見你。

譚璐說,那個男人好粗俗,你離他遠點兒。話音未落,林麗晨已經收線了。譚璐更加沒了睡意,想想自己的傷痛,再想想林麗晨的辛酸,覺得這個世界雖然浸泡在愛情之中,但真正幸福的人卻好象沒有幾個。

岳子行和馮箏昨晚吵過之後,當即就誰也不理誰了,似乎又陷入了冷戰泥沼。馮箏冷靜下來想,岳子行這樣對她,一定是感情出了問題,如此耗下去非壞事兒不可。教導組裏的一位女老師和愛人是有名的模範夫妻,女兒都快升初中了,可前幾天竟然不明不白地離了婚。想想他們,再想想劉大昆和藍青,馮箏終於意識到,天底下沒有保險的婚姻,如果夫妻雙方在矛盾和問題面前都聽之任之的話,那結局就無需多想了。

馮箏準備晚上和岳子行好好談談,看看他現在到底是怎麽想的,可是她從下班等到深夜,岳子行也沒回家。馮箏在失望和痛苦中給岳子行打手機,心想這回我不怕你,看你能把我吃了。

岳子行一整天都沒精打彩。昨晚吵架時,他本想把火燒得旺些,最好把他倆都燒糊塗,說出離婚之類的話來。離婚的話太傷人,不逼急眼不撕破臉不氣糊塗不下狠心,他根本說不出口。他很想說,卻不敢說,也沒機會說。馮箏從來不會讓他火到那種程度。她一哭,他就蔫,連罵人的底氣都沒有。

岳子行下班後沒回家。他從宏譽大廈走到港灣廣場,經三八廣場一直走到桂林路小屋,進屋時已累得筋疲力盡。他要的就是這種效果,刻意勞己筋骨,心裏的痛楚仿佛就能減輕些。

岳子行半躺在床上,一邊悶飲著上樓前在小店買的五罐啤酒,一邊漫無邊際地想著心事。他覺得和馮箏鬧到現在,在一起已沒多大意思。即使沒有譚璐,他也無法安心和她過下去。他倆的婚姻就象港灣廣場上那艘供人觀賞的大帆船,雖然看起來華美,卻已無法遠航。他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辦,不想過下去,也沒勇氣離婚。他和那幾只被他捏扁的易拉罐一樣空虛落破,茫然無措。

心情不好的時候喝酒,人特別容易醉。岳子行把五罐啤酒消滅完,腦子已經開始迷糊。他把頭拱進枕被之間,嗅著縷縷清香。那是譚璐的氣息,清淡而綿長。他想她,卻又不想讓她來。他害怕現在的孤獨,但更怕有人打擾。

岳子行在譚璐的氣息包圍中沈沈睡去,直到手機響了將他驚醒。

屋裏漆黑一片,也不知道幾點了。岳子行躺著沒動,臃懶地掏出手機,沒看來電就接聽了。電話是馮箏打來的。她冷聲問道,岳子行,這個家你今晚回還是不回?她的聲音有點兒抖,挾著怒氣和怯意。

岳子行不緊不慢地說,回能怎樣,不回又能怎樣?

馮箏楞了一下說,好你個岳子行,我馮箏哪點對不起你?你說我背後搞小動作,我倒想知道我都幹什麽了,你說,你說呀。

我不說是給你留面子,你自己心裏沒數,還挺橫啊。

那你就是欺負人!

欺負你能雞巴咋的?

馮箏許久沒說話。岳子行餵了兩聲,以為掉線了,正要關機,忽聽手機裏傳來馮箏的啜泣聲。他不再出聲,心情覆雜地聽她哭。

馮箏漸漸止住哭泣,“呵”地一聲輕嘆,啥也沒說就掛了電話。

聽著電話裏的忙音,岳子行一時沒了主張。他忽然間很迷茫,很失落,還有一絲莫名的恐懼。害怕什麽呢?他似乎知道,又不甚明了。

岳子行看看手機上的時間,已是午夜時分。他靜躺片刻,驀地挺起身,摸黑離開小屋,跑到街上打了輛的士往家趕。他原想在小屋過夜的,可現在卻改變了主意。他從來沒有在和馮箏吵架後夜不歸宿,這次若破了先例,說明夫妻關系惡化到了一個新的層次,以後就很難收拾了,為此他還沒有足夠的心裏準備。此外,他還被一股躁動不安的力量驅使,必須立即趕回家去。

路上,岳子行把車窗玻璃搖下,讓午夜的冷風猛烈地滌蕩自己。

家裏黑黢黢的,沒有一絲聲息。岳子行進家後直奔臥室,打開床頭燈,見馮箏摟著兒子安靜地睡著,就暗暗松了口氣。他到廚房下了兩袋方便面吃了,然後在兒子的小床上睡下,躺了一會兒覺得床又小又硬很不舒服,就硬著頭皮回到了自己的床上。兒子睡在他和馮箏中間,使他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溫情。

馮箏打完電話一直沒合眼。她蜷臥在床上,任憂傷和絕望蠶食自己,心灰意冷地等待天亮。然而她又害怕天亮,害怕天亮之後面對岳子行,面對未來的生活。岳子行回來了,她很意外,既高興又緊張,立刻又看到了一絲希望。她覺得男人只要回家,就沒什麽大不了的問題。她的心情不怎麽沈重了,想把孩子抱回小屋,卻遲遲疑疑挪不動身子。她就這樣裝睡著,躺累了也不敢翻身。她多麽希望丈夫能沖她揮舞橄欖枝,說一句話,拍一下肩膀,或是給一個小小的和解暗示。可是這一夜,她什麽都沒有等到。

次日一早,夫妻倆照常起床、洗漱、吃早點、忙活孩子、出門上班,也照常沒說一句話。他們同這座城市千千萬萬對夫妻一樣,每天清晨都會振翅飛離共同的窩巢為一口食拼爭,晚上再疲倦地雙雙飛回。馮箏今晨覺得夫妻間一下子生分了許多,害怕丈夫從此不再飛回。

馮箏心緒不寧地熬過了一上午。下午後兩節沒課,她按計劃去一個女生家做家訪。那個女生的父親生病了,她為了照顧父親一周沒來上課。

馮箏在學校門口碰見了高老師。高老師說他反正下午沒課,不如陪她走一趟。馮箏推辭了半天也沒管用,只好讓他跟著。她心情不好,怕高老師看出來,就強打精神和他聊東聊西。他倆在北石道街下了車,並肩往北面山坡上走。大連多山巒和丘陵,地勢也如海面波浪起伏,很多樓房都建在山坡之上。

那個女生的家不大,一進門就感到逼仄,沒有裝修的痕跡,擺設也簡單陳舊。馮箏沒想到學生家裏會如此寒酸。從談話中得知,女生的父親早年從建築公司下了崗,之後就幹裝修的零活,前幾天在為人家安裝鋁合金窗時,不小心從二樓摔了下來,所幸傷得不太重。他在醫院只住了兩天就強行出院了。他沒有醫保,不舍得花錢。女生的母親也剛下崗,由於工作不好找,就到金石灘幫漁民打魚,一兩個月才回來一次。那兒離大連六七十公裏,有些靠旅游業發家的漁民不想出海了,就雇外人打漁。這次家裏出事,也沒通知她。

馮箏讓女生安心在家伺候爸爸,至於拉下的功課,她會安排幾個學習好的同學到家裏幫著補上,臨走還留下了五十元錢。

從女生家出來,馮箏心裏很不好受。高老師說,生活就是這樣,再漂亮的城市也有苦難和辛酸。可我們連自己都管不了,還能管別人嗎?馮箏說,能管一點兒就管一點兒吧。

時間尚早,高老師建議走一走,馮箏同意了。他們從北石道街穿過白雲山,一直走到體育場。高老師神情疲憊而灰暗,一路上嘮嘮叨叨說了很多心事。他大學畢業來到大連後,開始幾年過得很艱難,好不容易成了家,日子卻過得不舒心。

馮箏靜靜地聽高老師講自己的故事,很少插言。她早就知道高老師和愛人感情不好,卻不便多問,也不想管人家的閑事兒。另外據書上講,男人如果對女人傾訴不幸,那他對她一定懷有那種企圖。馮箏怕高老師對自己有什麽特殊想法,盡管心裏面很同情他,口頭卻不作過多表示。

在體育場公交站點,馮箏要坐車回家。高老師說,小馮,我們找個地方坐會兒吧,喝點東西,再多聊聊。

馮箏說,不了,我得去接孩子了。

馮箏感覺到了高老師眼神裏的孤獨。那種孤獨,她也有,由所有的生活陰霾集結而成,沈甸甸的,壓得人好累。但是,她不想跟眼前這個男人交換孤獨,更不願同他互遣寂寞。她的孤獨是朵樸素的野花,從不展示給別人,她要讓它在歲月中自生自滅。

馮箏上車走了,把高老師扔在了車站。

其實馮箏並非不識人間煙火。她的社交面雖然很窄,可也遇到過幾個對她有所表示的男人,有本校和別校的領導和教師,也有學生家長,其中不乏優秀之士,但她每一次都經受住了誘惑。她愛岳子行,愛兒子特特,有了這兩個男人,她就有了一切,自然不會再為那些虛無縹緲的風花雪月動心。

馮箏先到幼兒園接了特特,再去菜市場買菜,然後一手領著特特一手拎著菜兜回了家。特特自己在廳裏玩耍,她就淘米洗菜做飯。她是個很節儉的女人,但在家裏的飯菜上很舍得花錢。岳子行從上高中到結婚前一直都住宿舍吃食堂,饑一頓飽一頓的,早早得了胃病。她學了一手好廚藝,又舍得做好東西,目的就是讓岳子行不再受虧待。

馮箏知道,岳子行剛來大連時吃了不少苦,最窮的時候,一頓只吃一碗一塊錢的拉面,平時很少舍得喝啤酒。有一年元旦,單位食堂招待各屆大學生,岳子行因為饞啤酒喝得太猛,不大一會兒就醉了。他害怕在領導面前丟人,自己搖搖晃晃地回宿舍,結果在公共汽車上吐了。女售票員罵他彪子,他出言頂撞,卻招來司機的一通毒打,半道還將他攆下了車。每每想起他的這段屈辱經歷,馮箏的鼻子就會發酸。那次醉酒激發了岳子行辭職脫貧的勇氣。岳子行到了外企以後,經濟條件並沒有立即改善,因為他不得不攢八千塊錢,用來賠償原單位送他去鎮江進修的花銷,否則單位就不給調轉關系。岳子行說這八千塊錢花得值,游了趟江南討了個老婆,怎麽看都劃算。

馮箏一來大連,岳子行的生活就明顯改善了。她照顧他的生活,精打細算幫他攢錢還債。馮箏想結婚,說兩人在一起生活會更經濟,攢錢也快些。岳子行想都沒想就同意了。他們領了結婚證,就在子弟學校分給馮箏的一間八平米的簡易房裏開始了婚姻生活,沒搞什麽儀式,只請劉大昆和朱旗等人上餃子館吃了一頓飯。簡易房冬冷夏熱,自來水和廁所都在院子裏跟人共用。家裏只有一張單人床和一副桌椅,最貴重的用品就是劉大昆和藍青送的電烤箱,以及一臺十四寸的二手彩電。岳子行對馮箏說,我以後加倍地補償你,樓房、家電、鉆戒、時裝樣樣都不缺。馮箏說,有條件就補,補不上我也不挑你。你最值錢,你就是我的樓房家電,就是我的鉆戒時裝。

結婚頭兩年的日子雖然清貧,但身心是快樂的。那份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期盼,熱切而堅定,其幸福之感遠遠超過了美好生活本身。後來,岳子行分了一套一室一廳的住房,家裏每添一件電器或家具,兩口子都要激動好幾天。再後來,岳子行貸款買了新房,還裝修了一下,又添了寶貝兒子特特,美好的日子終於拉開了序幕。可是,和許多家庭一樣,物質生活出彩的時候,情感世界卻日漸蒼白。不知從何時開始,岳子行對這個家越來越粗心冷漠了,夫妻間的隔膜和猜忌藤蔓一樣爬滿心頭。也許,生活會稀釋情感,或者,情感會自己稀釋自己。

馮箏真的很懷戀從前簡樸而快樂的日子。

飯做好了,馮箏讓孩子吃飯,自己則坐在飯桌旁發呆,一點兒食欲都沒有。她不知道岳子行什麽時候回來,甚至不知道他回不回來。

下午在辦公室幹耗時,岳子行嫌時間過得太快。他不想那麽早下班,反正今晚沒打算回家。昨晚他本想在桂林路小屋過一夜,可最終泡了湯,令他今天一個勁兒地怪自己心太軟。這次和馮箏翻臉,他並不想把她怎樣。他只想通過夜不歸宿向她表明一種態度,即這樣的家不回也罷,這樣的日子不過也罷。

菜菜見岳子行情緒不佳,就出了一些腦筋急轉彎逗他開心。程輝在旁邊嘁呲哢嚓答對了好幾個,岳子行一個正確答案也沒轉出來。菜菜說,皮特呀,你還沒老呢,腦筋怎麽銹成這樣。岳子行說,我都“奔四”了,哪能和你們這些花骨朵比。言罷心下戚然。他混到這個歲數,要事業沒事業要票子沒票子,感情生活也一團糟,想想心裏就發毛。

岳子行正懊惱著,手機響了,號碼很眼生,一接聽竟是任紫月。她說,岳哥,不打攪你吧。岳子行說,不打攪,有啥事盡管說。邊說邊起身離開辦公室,來到電梯間。

任紫月說,我和欣然已攢足了三千塊錢,想早點兒還給你。

岳子行說,哦,謝謝,上次不是說了麽,讓朱旗轉給我好了。

欣然不想讓朱哥知道這事兒,說你也答應她了。

唔,我差點兒忘了。那這樣,叫欣然送給我吧,她知道我們公司在哪。

我也知道,在宏譽大廈。岳哥,我請你吃飯請不動,想親自還錢又不讓,真的好生氣。你架子再大也不能這樣啊。

小任你誤會了。芝麻點的事兒,你別整得那麽隆重。我這個人,從小就怕人家欠我的人情,人家欠我,我見了人家反倒不自在。

咱倆正好相反。我最怕欠人家的,多欠一天都不自在。我下班後把錢還給你,這錢一還,咱倆就都自在了。

好吧,你說個地方,我下班後去找你。

我五點在宏譽大廈街對面的皮爾卡丹廣告牌下面等你。

外面多熱啊,你到宏譽大廈的大堂等吧。

不了,一進那樣的地方我就窘得跟村姑似的。

通完電話,岳子行心想這個沒有闌尾的小妹妹講話挺有意思。

下班後大家都走了。岳子行在辦公室發了會兒呆,然後給國內外的同學和朋友們群發了一封伊妹兒,簡單問候和祝福了幾句。他還單獨給加拿大的哥們發了封伊妹兒,告訴他桂林路的小屋很好,電線完好無損,水管不漏,窗子不滲雨,地板沒變形也沒生蟲。岳子行知道這都是譚璐的功勞,沒有她的照料,那破日本房早完蛋了。他平時難得有心情和時間給他們寫伊妹兒,忙完這些,竟象做了件了不起的大事兒。

四點五十分,岳子行來到對面公司的寫字間,把臉貼在窗玻璃上向下張望。他在大廈第十八層,人民路上的車流人影看得很真切。他發現街對面皮爾卡丹廣告牌下站著一個紫衫女孩,就迅速回到辦公室收拾好東西,正想離開時忽又折到洗手間洗了把臉,梳了梳頭,這才疾步下樓去了。

岳子行走向廣告牌下的紫衫女孩時,她就看著他笑。她是個眼鏡姑娘,穿著紫色無袖衫和牛仔裙,皮膚微黑,容貌尚可。岳子行走到她身邊說,是小任吧。她說,是啊,岳哥你遲到了。岳子行問,你大老遠就沖我笑,不怕笑錯了人?任紫月說,欣然說過你的模樣,不會認錯的。她的普通話裏雜著東北口音,聽起來有點兒耳熟。岳子行笑道,欣然是怎麽描畫我的?說沒說我嘴大?任紫月雙頰飛紅,笑而不答。

任紫月從挎包裏取出一個圖案漂亮的信封遞給岳子行說,謝謝岳哥,你點點看夠數不。岳子行把信封揣進褲兜裏說,不點了,怕土匪盯上,多了不退,少了不補。

兩人都會心地一笑。岳子行正要告辭,忽見任紫月腦門上有層細密的汗珠,就跑到冷飲攤上給她買了兩支蛋筒冰激淩。任紫月說,兩支都給我呀,你咋不吃?岳子行說,我不喜歡吃甜東西。任紫月不好意思自己吃,雙手捧著冰激淩傻站著。岳子行從她手裏拿過一支冰激淩說,我陪你吃,這下你總該動嘴了吧。任紫月笑道,岳哥一點兒不象三十多歲的人。岳子行故意問,那你看象四十多還是五十多?任紫月撲哧一笑,冰激淩掉到了地上。岳子行趕緊把手裏的冰激淩遞給她。

任紫月說,我今晚想請岳哥吃飯,不知岳哥有沒有時間。岳子行說,以後有機會我請你吧。任紫月很失望,給了岳子行一張名片說,啥時想請我,就給我打電話。岳子行接過名片,心中一動。任紫月是太平洋保險公司的財險業務員,這讓他想起了曾在平安保險公司賣壽險的倪約。岳子行問,工作好幹嗎?任紫月說,不好幹,競爭挺厲害的,天天遭人白眼兒。岳子行說,我抽空給你介紹幾個人,看看能不能做成一單。

這時,賴世強給岳子行打手機,要他去吃燒烤。岳子行問還有誰,賴世強說,我帶了個妞,你單雙隨便。岳子行說,我和一個朋友正好沒地方吃飯,你到宏譽大廈來接我們吧。

任紫月很高興能跟岳子行一起吃晚飯。兩人穿過馬路來到宏譽大廈門口,不大會兒就看見賴世強開著他的超人來了。賴世強介紹了他的小妞阿茄,岳子行介紹了任紫月,四人驅車向東海公園飛馳。岳子行暗揣宋美玉肯定去了外地,要不然賴世強哪敢如此放肆。

車子駛進東海公園,上了濱海東路,經棒槌島和老虎灘,一直開到了傅家莊附近的八仙酒店。沿途山海奇景,美不勝收。任紫月是第一次乘車穿越濱海路,一路上不住地左右張望,連呼好看。岳子行年輕時好幾次徒步長征濱海路,現在坐車都懶得來了。今日賴世強為取悅他的小妞,不顧山路陡峭曲折和車技齷齪,硬是闖過了大連海景第一路,令岳子行驚魂之餘暗暗稱奇。

八仙酒店依山傍海,視野秀美,海鮮燒烤極富特色,是以食客雲集。四人在露天平臺上的一頂大陽傘下坐了,很快就大吃大喝起來。此時夕陽已落,大海變得昏暗而蒼涼。岳子行受了感染,剛剛明快一些的心緒又低沈下來。任紫月始終照料著岳子行的吃喝,很少出聲。岳子行偷偷給賴世強透過話,說任紫月是個正經小姑娘,叫他和阿茄別太放蕩。賴世強挺聽話,言辭動作均創造了歷史最雅水平。

岳子行解手的時候,賴世強尾隨進洗手間說,老岳,你桂林路的金屋今晚借我用用吧。岳子行原來將小窩借給賴世強用過,結果被他搞得一片狼籍,氣得譚璐直罵。岳子行撒謊說,你咋不早說呢,鑰匙在譚璐手裏呀,現在這麽晚,沒法去要啊。這樣吧,你去北方明珠開房,帳算我的。賴世強說,不用,你明早讓譚璐關照一下就行了。

四人喝到九點多鐘方才離去。岳子行要開車,賴世強怕出事,高低不讓。岳子行沒車票,只是以前跟賴世強練過幾天開車,技術相當於小學五年級水平。岳子行搶進駕駛位說,車我開定了,你們愛坐不坐。賴世強說,我說好徒兒哎,你無經驗駕駛,無證駕駛,酒後駕駛,找死也沒這麽個找法呀。岳子行說,師傅,你就寵我一回不行嗎?賴世強實在倔不過他,就來了個約法三章,時速不準超過五十公裏,只準沿濱海路往西走,一過海天白雲大酒店就停車。岳子行爽快地答應了。賴世強說,你要說話不算數就是狗娘養的。岳子行說,你他媽趕緊把肛門閉上吧。

岳子行將車發動後,叫三人都坐在後座上。賴世強和阿茄戰戰兢兢上了後座,任紫月卻上了副駕駛座,面色極為鎮靜。岳子行幹轟了兩下油門,終於將車子開跑了。賴世強撅著屁股趴在前面的座襠裏,時刻準備幫岳子行打方向盤。岳子行絲毫沒違反三條規定,一過海天白雲大酒店就停了車。賴世強松了口氣說,嚇死我了,到海邊放松一下吧。

四人下車往南邊山崖上走,到了崖邊,岳子行望著崖下黑沈沈的大海說,太黑了,別下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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